以形写意：当代汉字设计

最近值得高兴的事儿，是东京字体指导俱乐部（Tokyo TDC）公布2021年度获奖作品（TokyoTDC Annual Awards 2021）。由可口可乐中国、汉字推广机构好字在和专业字体设计机构方正字库三方联合打造的中文字体“可口可乐在乎体”荣获字体设计类别最高奖项“字体设计奖”（Type Design Prize），这也是首个来自中国的设计作品获此殊荣。自Tokyo TDC设立年奖三十多年以来，有数位（组）中国设计师曾斩获Tokyo TDC奖项，此次可口可乐在乎体有幸忝列Tokyo TDC 年赛奖获奖作品之席，对于肩负汉字文化传承重担的我们而言，具有重大且深远的意义。

最近刚获得东京TDC大奖的可口可乐“在乎体”

汉字被认为是最复杂的书写文字体系之一，它有一种超越语言的普世性排列之美。如今，汉语文化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力越来越大，这些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字体图形开始在现代设计界获得新生，并大放异彩。汉字设计的兴起，凸显了当代字体设计师们在复杂的字形中构思和形象化抽象概念的高超技能。

可口可乐在乎体的生僻字表现

本期特稿，我们着眼于汉字在世界范围内的标志设计及应用，不仅囊括了来自中国的优秀设计案例，也包括了日本及韩国等国家的优秀汉字设计。本刊编辑部甄选的这些当代汉字设计的案例，不仅仅局限于书籍、影视、宣传、品牌及传统文字，更能够彰显出当代汉字及汉字标识的艺术之美。案例中以词、短语及不同的文字类型来表现设计师的多种趣味文化视角及文化理念。这些汉字除了用于装饰艺术之外，还伴随着设计的形式融入于各种工艺及抽象艺术之中。这些丰富的案例，也能够让读者更能了解设计者如何灵活多变地把字体运用到更广泛的设计中去。

汉字的设计

从人们的生活来看，字体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从踏出家门开始，商店的招牌、宫庙的牌匾，到餐厅的菜单上都是。尽管容易被忽略，却总是点滴细微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从专业设计领域来看，字体（作为印刷术中可移动的符号）与排版（作为技术，一门将字体排列成可读文本的学科和艺术）虽然只是平面设计的一部分，却是对人类历史而言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是人类视觉认知、巧妙的技术和悠久的历史共同结合的产物，成为—个专门的领域。字体代表着时代精神，因为文字的笔画和骨骼，会因应时代文化或地域特性而有所转变；换言之，从“字体的风格”也能看出“历史的演进”。

李根在为2011两岸汉字艺术节设计的logo

在东亚的汉语文化圈，手铸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与应用可追溯到千年以前。然而，直到19世纪中叶，美国传教士威廉·甘博（William Gamble）带着他的铸字机访问中国，才出现金属活字印刷术，也出现了最早的中文印刷字体：金属活字印刷出的字量更一致，字体更小，从而使《圣经》能在中国排版和印刷。拉丁语和汉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拉丁文是由不同的字母组合而成的音标符合词，而汉字则是以形表意的象形文字，每个汉字都各具含义。不同长度的拉丁文对字母和词组的间距要求不同，而汉字则遵循标准的网格，不管每个网格内的字包含多少笔划，都按统一间距排列。

台湾设计师曾国展的汉字设计

对于汉字设计师而言，最重要的是创造一种由粗细不同的线条构成的平衡组合。在设置基调和贴合主题的同时，让字体具备恰到好处的韵律。汉字设计是黑与白的游戏，构筑正与负的空间，就像太极符号那样。不论是中国的汉字还是日本、韩国的汉字，排版设计中都是在一个“盒子”（大概1000UPM）里进行的。汉字的排版就像是盒子无限扩展。版面设计师和字体设计师既要在盒子中工作，又要跳出盒子来思考，找到一个优雅美观的解决方案，在网格范围内创新。

越来越多的设计师们开始关注社会的真实需求，根据人们的阅读习惯来进行字体设计，或是将汉字作为一种视觉元素融入到更广泛的基础设计之中。

志弘的字体设计作品

汉字设计不应该只关注字形，构成汉字的拼音、比划以及含义也是值得被关注的重要元素，为视觉传达所用。纽约Viction Workshop设计工作室在《汉字的设计与应用》一书中，将字体设计分为古典型（Classic）、现代型（Modern）、先锋型（Freestyle）、装饰型（Decorative）和标志型他们对于这几种归类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古典型，即衍生于传统中国书法美学。这一系列字体具有独特的韵律结构和简洁的笔触，适合印刷。比如中国台湾设计师王志弘的诸多字体设计，灵感都是来自于中国的书法。王志弘表示，要想将中文排得好，就必需要能够了解手上的文字是什么造形，该用什么方法“料理”它。就像“令”字呈棱形、“书”字是长方形等等，无论是造“汉字”字体还是使用“汉字”，便必须要考虑到这些要点。“我们需要很多很多‘好用’、‘堪用’的好字型，犹如是一项永不止息的要求。最好能有一些中宫较紧、有明显中文型态的字型，特别是黑体。”

项海龙“徽宋”字体设计

安徽的设计师项海龙则以以“宋体”字为基础，汲取家乡徽州文化元素设计而出的一款创意字体“徽宋”。“徽州”在明清富甲一方，形成独树一帜的“徽州文化”，其中徽派建筑最具代表。徽文化的视觉符号中，马头墙和翘角最具代表的元素，因此项海龙在字体设计中将“直角”和“ 扬翘”的形融入到此款字体的部分笔画中，使之成为字体的独有风格。徽宋体从传统文化中来，运用现代设计语言的表现，整个字体“刚柔并济”，令人印象深刻。

对于现代型的字体设计来说，Viction Workshop设计工作室给出的解释是：该类型将字体的装饰性细节减到最低限度，这些视觉上干净的文字曲线适用于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比如80末设计师蔡佳豪。他的每一个作品都根据主题做了相应的字体设计，也正是因为这些精彩的字体设计，使作品的主题得到了精彩的呈现。

洪卫的字体设计作品

先锋型，从英文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无论是即兴还是定制，此类字体设计的工艺特质都脱离了既定风格，颇具个人特色。在这个类别里，Viction Workshop设计工作室举了中国设计师洪卫的例子，不管是 他为著名的livehouse愚公移山设计的字体logo，还是他的诸多看起来颇具“手工”意味 的手写字体，洪卫借“字”这个媒介来做自己想表达的东西，传达自己的情绪。他说：“字用什么形式表达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所含的精神。所以我们去激活传统文化的时候，一定要找到好的切入点。中国传统艺术非常丰富，如果去思考，可以找到很多切入点，然后把它激活，它就真的会开出不一样的花。”

装饰型字体可以算得上是当代的象形文字，利用图片和文字的结合的形式来表达一些概念。中国台湾品墨设计工作室设计的“春福进宝”字体被Viction Workshop设计工作室拿来当做典型的案例，这种字体在汉字的基础上加进 了不同的象形图案，让整个汉字的设计丰富起来。另一位深圳的年轻设计师陈俊贤则在富有特色的老美术字中，选择了一些繁体中文作为设计素材，设计出“摩登体”汉字。老美术字是一种艺术加工的实用字体，因其加工手法而富有装饰意味，从而使汉字在经历悠远的书写长河之后，呈现一种全新的“摩登”面貌。

陈俊贤的“摩登字体（MODERN TYPE）”

而标志型字体通常经过精心的设计，排版紧凑严谨，能够在有限的空间中充分发挥视觉语言的功能性。在这个类别里，Viction Workshop设计工作室举了中国设计师广煜和刘治治创办的吐毛球设计工作室（tomeetyou）为深圳 市城市设计促进中心设计的字体（logo），也举了10 inc.设计工作室为静冈市美术馆设计的字体。让读者们可以从这5种类别中，得以窥见字体设计的冰山一角。

10 inc.设计的静冈市美术馆logo

汉字的应用

近十年来，中国的设计师对汉字设计的关注度和敏锐度越来越高，对汉字在设计中的应用研究也越来越深入。比如中国台湾设计师聂永真一直都是对字体应用颇有研究的设计师。聂永真是“永真急制”设计工作室的创始人，设计范围包括书籍装帧、唱片包装、剧场文宣、商品设计、影展视觉。聂永真说：“平面设计，无非字体和氛围”。尽管有纯粹依靠图像和图形表达的平面设计作品，但在大部分的商业案例中，文字依然是我们表达和传递信息给众的最主要途径。“对我来讲，字型的定义可以再扩大，包含整个版面上如何安排‘字’。字体大小，横与直的组合，以及字型设计（版式）。我不是每一本书都会设计特殊字体，我会先把基本的设计做出来，如果味道没有那么对，内容不够贴合，或者个性没有出来，才会去重新拉字。”

台湾设计师曾国展的汉字设计

当然聂永真也有过还没开始设计，就决定要做字的例子。“像是《东京异闻》跟《编辑样》，‘东京异闻’这四个字排起来可以很有气质，但是没有那种‘怪奇感’，我一开始就想到要把字拉得很长。‘编辑样’的话，因为这三个字结构都非常复杂，排起来很丑，如果只是放上去，封面会太干，于是决定要可爱一点，但不是少女的可爱，而是有圆角，或者大小落差，不能那么古板。我一开始会从书名发想，通常知道书名，大致就能决定要不要拉出来做字型。也有些书没办法做，因为一做就‘三八’了，这时就要妥善地放置或编排。”

魏荣辰的“美玲体”

如果要让汉字发展为更普遍的设计要素，进行彻底的设计改革，那么设计师们还需深耕，对自身的文化传统形成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在这一点上，洪卫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个获得过日本字体设计协会Applied Typography全场大奖、5项Best Work奖、2项评审选择奖、115项优异奖、本东京字体指导俱乐部Tokyo TDC 13项优异奖等诸多国际大奖的中国设计师特别喜欢庄子、老子哲学方面的东西，会经常去思考万物的状态。“中国人骨子里面还是流淌着崇尚东方美的基因，走进博物馆，了解自身的文化，你才能做出不一样的东西，我经常看国外的东西，也去学习，当我做东西的时候，再回到一个东方语境里面来，视野已经不一样了。你的视野一定要国际性、世界性的，但是你的语境要是一个东方的呈现。”

洪卫设计的“呢喃宋”

洪卫设计的“呢喃宋”字体应用

洪卫代表作《福禄寿》海报，不仅为国内设计师所熟知，也让日本的设计评委们青睐有加。“中国很少有把一个字当做一个神的，但是福禄寿三个字却被民间奉为神。那到底什么是福？什么是禄？什么是寿？我就开始思考了，这就是切入点。平安是福、衣食为禄、生命即寿，‘福禄寿’包含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所以它会流传久远。跟大家常见的招财进宝合体字不同的是，我设计的这个‘福禄寿’，不仅是共形，更是共意，它里面所包含的精神是最重要的。”

蔡佳豪为《我的朋友安德烈》一书设计的字体

蔡佳豪为弋舟短篇小说集《平行》设计的字体及封面

曾入围莫斯科金蜂奖、GDC平面设计在中国、金蝶奖等奖项的台湾设计师蔡佳豪也是一位善用字体的设计师。他认为：“设计者需要解决的问题非常的多元，很多的层次更是需要理解，越是深入（核心）的问题需要花费的时间长，但浅层的问题往往接触层面越广，影响的人越多。所以我认为执行案件的关键，在于拿捏好‘深度’与‘广度’的分寸。”在设计毕飞宇的书《Fiction Reading 小说课》中，这本书是作者阅读经典的心得和创作理念的说明，让蔡佳豪联想到累积、过程和拆解，因此他用类似积木的图像来堆凑“小说”两字，部分积木中的纹理，也以单一元素的重复再次强调概念中的“累积”。又如在设计《我的朋友安德烈》一书时，小说中提到，课堂上安德烈在黑板写下名字，主角形容“字极难看”、“好像黑板上爬满了肥硕的蚯蚓”。有人认为笔迹可以探究一个人的内在或特质，这偏向是基于理性的分析，而就美术设计的感性角度来看，安德烈歪斜的字迹，正好可呼应他奇特的性格、以及变调的人生经历，因此蔡佳豪画了散乱扭曲的“安德烈”三字，作为这个角色及故事的写照。

图左：蔡佳豪为《隔间：我们如何从19世纪阴暗帐房走到21世纪Google人性化办公空间》一书设计的封面及字体

图右：蔡佳豪为《Fiction Reading 小說課》一书封面设计的字体

从古代书法到当代设计与应用，汉字作为载体，随着历史文化的发展而不断革新。如今，们更有许多优秀的设计师们让汉字走出古籍，通过创意进入日常生活，这既是中国优秀文化基因与现代社会需求相适应的当代传承，也是让汉字走向世界的有效途径。

OuMing Xiong的“凛然体”字体设计